先看一首送别朋友的诗。
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
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
——李白《送孟浩然之广陵》
一种说法是这首诗写于李白和孟浩然的第一次相遇,另一种说法是,李白和孟浩然早在几年前就相遇了,二人赞赏彼此的才华,惺惺相惜,引为知己。此番重逢,是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,所以相约在黄鹤楼,互诉衷肠。
在这首诗中,李白的感情含蓄又深厚,他说孟浩然就要去广陵了,我看着他离开黄鹤楼,在这春光烂漫的三月乘船远航。那孤独的船帆已经渐渐消失在云海蓝天之中,唯有无尽的江水翻滚着流向天边。
孟浩然已经走了,但李白依然伫立在楼上眺望。滔滔江水,股股真情,绵延不绝。这首诗虽然没有直接写离愁,但那不忍朋友离去的孤寂,对朋友的眷恋,却被衬托得淋漓尽致。

李白对孟浩然的喜爱众所周知,他写了很多诗送给孟浩然:
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
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
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
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
——李白《赠孟浩然》
李白对孟浩然的感情,在这首诗里似乎得到了充分的展示。开篇起笔,李白就剖白了自己的心意:“我喜欢孟浩然,他的风流潇洒,天下皆知。”接着,李白解释了自己如此喜欢孟浩然的原因。他说孟浩然很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仕途,到老年更是卧在松林之间开怀畅饮。孟浩然不愿意侍奉君王,只迷恋花草,懂得生活的乐趣。如此,一位醉卧林泉、孤高自傲且随性潇洒的诗人形象就被确立起来了。但只有这一层似乎还不够,李白在开篇点题,渲染铺叙后,再次直抒胸臆,将对孟浩然的仰慕推到了极致。他说孟浩然的美德高山仰止,简直犹如清香的花朵般可以自然地散发出迷人的芬芳,所以呢,他对孟浩然的品格唯有致以最高的敬意。
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:李白一生积极入世,为什么却对安贫乐道的孟浩然“情有独钟”呢?
想读懂李白诗作里的复杂情绪,首先要了解李白的性格。
李白生性浪漫自由,无拘无束,他虽然表现出了对“功名”的热衷,但实际上真正热衷的不是功名利禄,而是建功立业。李白非常崇拜范蠡、张良这类人,一方面,他们能够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成就大业,另一方面,他们也懂得功成名就时退出尘世的纷争,远离权力的争斗,做一个真正全身而退的隐者。基于这种理想,李白始终对自由的田园生活充满向往。而孟浩然早年也曾求取功名,但不第后便欣然隐居,且终身不再出仕。同时,孟浩然以布衣终老却名闻天下,才学和修养皆为上品。这样的经历和名望,恰好符合李白对成就理想后罢弃功名的自我期待。所以,李白始终对孟浩然怀有仰慕之意。

因为李白择友的标准较高,所以他对朋友的感情非常真挚,不管是权贵还是布衣,不管是升官还是被贬谪,只要是李白认定的朋友,都能得到他的真心相待。
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
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。
——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
李白在外漫游时,听说王昌龄被贬官了,所以立刻写下这首七绝送给好友,寄上自己的慰问之情。
“杨花已经落尽了,杜鹃却在不断地哀啼。”好友被贬的消息,让本就凄凉的暮春显得越发哀怨。“我听说你遭到了贬官,要去扬州了,路上要经过五道溪水(辰溪、酉溪、巫溪、武溪、沅溪)。”唐代时,湘黔交界处被看作是蛮荒的不毛之地。如此情景,耳边是杜鹃的悲啼,眼前是飘落的杨花,诗人多情敏感的心与周围的景物交织在一起,想到远方好友即将面临的恶劣生活,更是备极惆怅。既然不能送别,“只能将我对你的担忧和思念都寄托给明月了,让明月带着我的这些感情和心意,陪伴你一直走到夜郎(地名)以西吧”。
王昌龄此番左迁,据说并无大过,只是因为生活细节而被人毁谤,也有说是因为他恃才傲物得罪了同僚,故而遭排挤。所以王昌龄曾写下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”的诗句以示清白。但不管哪种说法,升迁贬谪,起伏成败,都是仕途乃至人生的常态。一个人顺风顺水一切尽如人意时,也许并不需要朋友太多的鼓励和安慰;可是,当一个人遭遇失败或失意时,朋友的鼓励就会显得尤其重要。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在自己遇到困难时能有朋友风雨同舟,却鲜少有人思考,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保持最初的相知。所以李白对王昌龄的理解与守望,可说是雪中送炭,弥足珍贵。

李白一生蔑视权贵,对孟浩然的布衣身份、王昌龄的遭贬官并不介怀。在他的心里,朋友的志向与情操,远比朋友的身份和地位重要。也正是李白的至诚与长情,令他同样收获了珍贵的友谊。
凉风起天末,君子意如何。
鸿雁几时到,江湖秋水多。
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
应共冤魂语,投诗赠汨罗。
——杜甫《天末怀李白》
安史之乱后,李白误判政治形势,追随后被定性为叛乱的永王,结果兵败入狱,被判长流夜郎。杜甫得知此事,写下了这首怀念友人的诗作。全诗笼罩在愁云惨淡的秋色中,先写秋风,再说秋水,谈文人的命运,也痛惜好友的经历。在李白被流放期间,杜甫写了很多怀念李白的诗作。他说屈原品德高洁却被放逐,最后在悲愤中自沉殉国,乃千古奇冤。在杜甫眼里,李白受到的屈辱和愤懑堪比屈原,恐怕只能写诗投进汨罗江了。言外之意,只有屈原才能懂得李白的遭遇。得此知己,夫复何求!
闻一多先生曾评价李白与杜甫的相遇,就如晴天时行走的太阳遇到了月亮。可见这份友谊该有多么可贵。陶渊明说:“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。”世间所有真心相待,怕是都有此番滋味吧。

唐诗中,涉及“朋友”这一主题的诗作数量巨大。而唐代诗人“珍惜友谊,善待朋友”的美名,也就这样被传颂下来了。